醉梦前尘
醉梦前尘
(武德帝十一年,阒都)
“左千秋将军在锁天关大败边沙,直接将边沙蛮人驱赶回了大本营悍蛇部!”
“左将军真是天生将才,看边沙蛮人日后还敢不敢轻易侵犯。”
“诸位有所不知,那边沙人挟持了他妻子,要求他开门受降,可那左千秋直接在城墙上射杀了他妻子。”
“做人怎可这般无情无义?听闻他与他妻子不是甚是恩爱、举案齐眉吗?”
“这人嘛,在功勋面前,儿女情长又算得了什么。”
“这左将军也不过如此。”
……
(锁天关)
左千秋倚在妻子殷离的墓前,一口一口的饮着烈酒。微风拂过他的指尖,仿佛妻子柔软的秀发。但他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今年边沙收成不佳,所以攻势比往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左千秋采取保守战策,只守不攻。他知道边沙人经不起这长久的拖延战,最后只能灰溜溜的败下阵来。而自己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取得胜利。但他没有想到,他永远不会想到,城中竟会有边沙人的细作,挟持了他的妻子,要他开门投降。一面是黎民百姓,万里山河,一面是似水佳人,并蒂芙蓉,他必须从中做出选择。身为三军之统帅,自当以国家大义为先,遑论儿女情长。他面容依然冷峻而无畏,但无人知道,他胸中是怎样的波涛汹涌与撕心裂肺。那日太阳阴沉,天地都仿佛随着他的脚步而愈显昏沉。他登上城楼,看不见边沙人狂热挑衅的眼神;看不见身边将士攥紧的双拳;他只看得见那一袭白衣,一如初见。他于数米之外凝视她的双眸。那一刻,他从她的双眸中看见了山川河流,胜过他此后一生行经路上的不朽。边沙人的长刀架在殷离的脖子上,推搡着她,催促着她用言语去说服左千秋投降。但她始终不语,用她紧抿的双唇告诉了左千秋她的答案。左千秋记得,甚至一辈子无法忘掉那始终鲜活的记忆。他左手持弓,右手勾弦,一步步有条不紊,丝毫不显慌乱,就这样将箭射入殷离的心脏。那一刻,山河寂静,天地昏暗。瓢泼大雨顺势而下,似是替他痛哭嘶吼。对于世上的其他人来说,他们或许是失去了至亲,失去好友,或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但对于左千秋而言,那是他的全世界。从此,万丈红尘皆与他无关。
他终是打了胜仗,他这一生,未尝败绩。但这次是他最不愿回忆的。他还记得去年他拥着她看雪的场景,他对她说:“你坐明堂上,不要染风霜。”但他却亲手将那白衣沾上尘埃、染满鲜血。自那以后,他一闭眼都是她胸口的鲜血奔涌而出的场景。那鲜血仿佛流不完似的,誓要将这白衣都染红才作罢。
少年不识爱恨,一生最心动。他还记得他们相遇的那个午后。那天太阳温暖和煦,是边郡难得一见的好天气。初出茅庐的小将军与温婉动人的白衣医者邂逅于青瓦白墙的小巷。原本逼仄的小巷仿佛更加狭窄,好像故意要他们二人将对方看个仔细才罢休。于是这惊鸿一瞥乱了心曲。他在战场杀敌,她在医馆医治病人。端的是一幅人人称道的好风景。倘若可以重来,左千秋根本不会给自己选择的机会。他不会在午后经过那条小巷,他会将相知相遇的一切机会扼杀于摇篮中。他许她平凡人的生活,相夫教子,终老而死。而他依旧是出入沙场的将军,倾尽毕生之力,保山河太平。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许她一生平安顺遂。
左千秋在墓碑上睡熟了,只有在妻子的身旁,他才可以毫无顾忌的放松。他不在乎流言蜚语,在他看来,说的并无错处。他左千秋就是这样不仁不义的畜生。锁天关一战后,有人认为他是人中豪杰,有人认为他猪狗不如,但无人知道,他再也拉不开那长弓,自他启蒙之日便陪伴着他的长弓。
他这一生,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唯唯亏欠一个殷离。上天就是这般,往往在最幸福之时给予重击。原本寄希望于年年月月时时刻刻永不分离,怎么就变成了这样阴阳两隔的境地?
左千秋醒来后依旧会上马杀敌。他会守护这片土地直到桑榆暮年、步履蹒跚。直到他再也握不起长刀、跨不上骏马。在此之前,他永远是那个奔驰四野的好儿郎。从今往后,他会隐于深深风月,潜于旖旎山河,替殷离看遍这世间风景。
(武德帝十五年,离北)
继边沙在锁天关一战大伤元气之后,于武德帝十四年被离北狼王萧方旭大败于鸿雁山,死伤惨重,十年内再无东山再起之力。左千秋应萧方旭之邀,赴离北一叙。
左千秋和萧方旭一人执一壶离北的“马上行”。这酒最是烈,喝一口仿佛能忘掉天地间的一切烦恼。萧方旭与他有数十年的交情,因此说话从不弯弯绕绕,他问左千秋:“可曾忘掉半分?”左千秋说:“看来你离北的酒也随着时间变淡了,不然我还怎如此清醒。”他边说边轻轻敲打自己的头。萧方旭一瞥;“只怪你执念太深。可不要怪我离北的酒。”说罢,两人放肆大笑。”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殷离是左千秋的弱水三千,是他的长弓,是他的铠甲,是他的鸿雁山……斯人已矣,不复归兮,但他能时常感受到殷离熟悉的温度。
恍惚间,他在酒杯中又看到了殷离的影子。杯中的她依然笑靥如花,眼眸中有脉脉柔情似细流般涓涓流淌。
痛至深处,情不能已。他将剩下的半盏烈酒一饮而尽。他对殷离心有亏欠,但他从不后悔当时所做的决定。国与家,无国何来家?这个道理他幼时便懂,所以他不会打开城门。哪怕这以后他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这国,遍尝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也无怨。
为了他的国家,他愿意卑微到尘埃里,再开出一朵花。
于左千秋而言,他的国应该和天地并存,与日月同光。倘若这天下安乐,他愿渔樵耕读、江湖浪迹;倘若大厦将倾,深渊在侧,他当万死以赴。(一团十连 赵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