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信逢此生
展信逢此生
你是否曾经见过他们?
暮光里的微霜悄悄攀上窗棂,落入深秋凄冷熏染的长夜。
(一)
“我最亲爱的旭鹏:
此刻你正在从非洲回来的航班上,舷窗外是沉寂的云霄,舟车劳顿,愿你能安眠。而我这里的窗外更深露重,但孩子睡梦里浅浅的呼吸让我感到心安。
我不愿放下这支笔,这是我写给你最后的一封信。
听到关于你所在的城市爆发流行性病毒的时候,我就开始意识到,那天在机场送别的站口,或许我是最后一次看见你的脸。上天没能眷顾我那颗日夜祷告的心。先是部队的电话,后来是医院发来的吊唁和慰问金,每一天都是让人绝望的消息。”
部队医院学校的日光长廊里,他们的目光第一次彼此水乳交融,他郑重地交给她一封信,并请她看过回信——“亲爱的子璇,见字如面。”
那天他一身军装,英姿潇洒;她披上婚纱,笑靥如花。
那年他首次主动申请参加国家维和部队,前往非洲最贫瘠的地带进行医疗援助;她怀抱着初生的婴孩目送他渐行渐远。
那年她身边站着那个咿呀学语的稚童,她颔首沉默;他却在一方小小的盒子里安睡。
“我没有消沉,没有以泪洗面,因为我要开始重新安排生活,适应没有你的生活。
我会去找一份图书管理员的工作,从头做起,会把你那笔慰问金存进银行里作为孩子们日后的教育基金,会考虑把父母们接到我们的城市方便照顾。明天,我要开始收拾屋子里你的衣物,要和部队的长官商议安排你的追悼和葬礼,要去孩子的学校填写入学报告。
我要让我的生活忙碌起来,要让孩子们的身上烙印上你的影子,让他们永远为你而骄傲。”
眼前的新兵满脸羞赧和愧疚,她强撑着舒展的眉心,拍拍小伙子的肩膀,好像需要安慰的人并不是她自己。
“嫂子,对不起,也许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已经知道了。没关系。”
华灯初上,地毯上的小火车呜呜地乱跑,孩子欢呼雀跃地问。
“是不是爸爸要回来了?”
“是,他,在路上……”
“那爸爸带了礼物给我们吗?”
“我们能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了。我们睡吧,宝贝们。”
此刻对面公寓楼的灯光一盏盏地黯淡下去,她悄悄将卧室门虚掩着,抽出藏在沙发后的收纳箱时,手腕竟然在发紧颤抖。
她拼命攥住衣袖,挡不住一行行清泪如断线似的扑落。
迷雾独步攀上思绪,像姗姗来迟的恶灵。
月色正清亮,洒进信笺,她压抑着抽噎的声线如梦如痴地念:“回来吧。我想你。”
“我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快乐,唯一的期待是我们在另一个世界再次重逢。我会永远怀念你,也会开始新的生活。所以,我要请求你,请求你一定要还像往常一样地帮助我,我需要你的帮助,来抚平眼前这道生活的裂痕。你回来不回来都没关系,我的魂一直都跟着你。
挚爱:璇”
(二)
“尊敬的连队党支部:
我是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陆军集团的文艺兵萧筱牧,今年19岁,1962年5月21日出生,1980年入伍,团员。今天,我怀着难以难说的心情,向组织递交我的提前退伍申请书。”
音尘斑驳,泪光凄迷,她的声线哽咽颤抖。她不敢回忆、也不敢憧憬。
那日高处坠落时的绝望与无力像交错的藻荇盘踞她心口的伤疤上,而刚开始陷入的恐怖的暗黑空间更让她彷徨无措——
“我在哪儿?”
躯壳上散乱分布的疼痛噬骨啖髓,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在医院。你身上有很多处伤,千万别乱动。”她的男友把手掌轻轻覆在她脸颊上,让她去感受温度。
“我的眼睛上裹着纱布?出什么事了?”
“筱牧,以后,我做你的眼睛。”
“由于2个月前深入高原进行慰问演出时出现的舞台失误,我从近3米的高台坠落,造成四肢多处骨折和重度脑震荡,并由此产生视神经压迫进而失明,不再适合参与部队的文艺演出活动。原本不敢有所贻误,但仍然心有不甘、心存治愈的侥幸,直到日前得知视力的检查结果,我不得不请求由指导员为我代笔,提出申请提前退伍。”
年少时,她看到地理课本上的旖旎风光,眼里就充满了星光。
但星光没有依托,因为她有一双天生的扁平足,长途跋涉会换来一路鲜血淋漓。
可她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她坚持报名入伍。她不愿意做一个独身走天下的侠女,如果能随着军队去见证每一寸祖国的壮丽景致,何其有幸!
“指导员,我不难过,只是遗憾。祖国还有那么多的大好河山,去最险峻的山、最澄澈的湖泊,我没法用脚去丈量,现在都没法收进眼里了。”
指导员看着她苍白如薄纸的面色,暗自咬紧的双唇,眼眶温热。
“我愿永葆军人品质,赤子之心,退伍不褪色。我愿为家国安邦和建设散尽我的余热,有朝一日可以站在辰光中与我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们,共话民族复兴的蓝图。”
(三)
“给我最爱的女儿:
爸爸知道自己以后就不能站在你身后了,不要伤心,我们都逃不开生老病死。
至少弥留之际,依然有话要叮嘱,有事要托付。我这一生唯一的心事,你都明白。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了什么,回到这里来看看我们,我相信山峰里的力量会帮你渡过难关。”
“我要回去。我必须回去。”
“我陪你回去,女儿也会愿意。”振邦目光坚定地看着妻子,也充满感激。
他要回去,回那个埋葬忠魂的山脚下去,因为他要去守着那座墓,那座他的战友们的墓,去守着那绿草茵茵的春日、去守着那白雪皑皑的寒冬,他要去守着自己的承诺。
当振邦被派遣随所在部队到新疆参加修筑天山深处独库公路的大会战时,暴风雪来得疯狂而凶猛,他亲眼看着曾经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成为了一具具冰封的尸体。
“你去找人来救我们,我和刚子在这里等你,干粮给你,他腿伤走不动了。放心,我留了足够的食物,我们等你回来!”
班长把一袋子僵硬的馒头塞到他手里,然后留下了最后的话。
他永远不会知道班长鼓鼓的口袋里不是馒头,是被他假装塞进的干草。
他们等不到他回来。
现在,他也要长眠于此。
“我相信你有足够的智慧和勇气去一个人面对自己的未来的人生,不需要由我来担忧。因为爸爸自己的夙愿,让你从小离开了优渥的生活环境,在这样的苦寒之地成长,我时常庆幸你能够成为有主见、有召唤、亭亭玉立的女孩子。
柳青在《创业史》的扉页上写道:‘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之处只有那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这是当年我的班长说给我的,我把这句话送给你,愿你在风浪的波折中一生顺遂。”
(四)
“给你妈妈写点什么吧。在这儿,烧给她。”
“她临走之前,还说了什么?”
旭东跪在墓前,脊梁笔挺,目光坚定地问。
“母亲,儿子再一次圆满地完成了任务,不负您的期待。您曾对我说过,但行好事不问前程,儿子将会一直铭记于心。儿子深知,自古忠孝不得两全,请您安息。”
“全体津港消防支队的官兵请注意,我市东部郊区化学油罐区发生泄漏发生重大火灾。”
听到响彻支队的警报声之前,他旭东正守着手机视频连线躺在重症监护室、已经年逾花甲的母亲。现在,他站在张牙舞爪的火舌面前,自知壮士向死而生。
“是党员的,家里有兄弟姐妹的,出列!”
消防支队的队长迎着漂浮的火星全力嘶吼。
他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
“柳旭东!”
“到!”他转过身去。
“马上到指挥部来,有找你的电话!”
他没有应声,侧目看着被流淌火包围烘烤的油罐不断开裂,浓烟滚滚。他没有迈步向前。
“报告,我申请执行任务!”
残阳如血,半江瑟瑟,躺在床上的老妇人一双浑浊的眼睛却像是沧桑的琥珀,褶皱里蕴藏着往昔广博的故事。
“政委,我还有儿子。我大儿子柳旭鹏在刚果金的金沙萨做维和医生,小儿子柳旭东在津港消防支队出任务。回不来,不能打扰他们,他们在做的事更重要,你替我等她们回来吧。”
“萧大姐,我们都知道。您为国家培养了两个好孩子。”
病床前的政委拉过她的手,压抑着浑厚的哭腔用手背抹去眼泪。
“我想等我的儿子们,但我也想去见我爱人和父母了!他们都是堂堂正正的中国军人,是我这一生的骄傲!
政委,因为那次意外,我的眼睛看不见了,没法留封信给我的儿子们。
你记得替我告诉他们,不要忘记他们的姥爷嘱咐过的话,如果能活着回来,每年都要回天山脚下的公墓去看一看。”
“好,我答应你。”
万籁俱寂,只有眼噙热泪的一行人,蹒跚着走出医院的门,还有天际闪烁着的橙红色光芒。
如果你曾经见到他们,不要吝啬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团十连 王心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