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怯

发布时间:2018-09-07点击次数:3812
          十八岁夏天,我告别家乡父母跨过千里河山,来到浙里。

迎接我的,是更闷热明亮的日子,跌跌撞撞的独立,一身粗糙的有些大了的迷彩服,还有在异乡迸发出的无法抑制的思念。

临海的阳光比家乡的更浓烈,甜甜的菜肴是不熟悉的味道,只需要短短几天,我开始想念辛辣想念爽利的川话,开学日密密实实的忙碌与困倦也压不住心里抓心挠肝似的又痒又疼,掩不了那睁眼看见寝室白墙时那空落落的酸涩。我知道,这该是一场寂静无声的告别,人在某地走过的痕迹不过是一颗彗星的光轨,在无际夜空倏地而过,点亮自己的片刻。我们或许会再相会,或许不会了,彗星孤独的长长轨迹与星球相遇的缘分只在每一个漫长圈道上短暂一瞬。当我支撑着我疲乏的身躯站在点点星空下,我想,家乡的夜空,是不是一样有这些星辰?

都说军训时磨练意志,会让人坚强,那么,它会怎样让我忘记这样让人脆弱的思念,怎样让我心绪不再“拂了一身还满”?我不知道,只能怀着五味杂陈,让我的心无畏地与骄阳同行。

军训的一天天是满溢的,那样一种从肌体骨骼里渗出来,被光发酵的累,确乎是陌生。是几乎睁不开眼的曦光下的清晨,脸颊绯红发烫汗如溪河的正午,与打字洗衣忙忙碌碌到新一天的午夜。家乡,在蹒跚摸索的忙碌里,陷入时间细细的夹缝,奔腾的大河在小小山湾化作孱流。在酸痛的膝盖蜕皮的脖颈之间,本是拍得心间生疼的风浪,那脑海里一抹家乡,温婉成脚边手腕的冽冽清泉,抚平温度在皮肤烙下的痕迹。

而行列间,穿流着五湖四海。每一句陌生扬抑的语言身后,是另一个家乡;是另一颗彗星的夜空,另一份细细掩藏的酸涩。我会骄傲地微笑着向另一个穿着迷彩服的姑娘,讲起我思念的一切;也听着天南海北的生活,从大雪纷飞到南国花靥,透过一双双清亮的眼睛,我看见每一片土地的深情。原来我们都一样思念,我们都一样。艳阳下汗津津的席地而坐拉近了不同的语调,军训的奇妙正在于此,同甘共苦的短短几日,一同流汗一同坚持,在同一阵列间构筑起微妙默契,只消一句话便把距离从陌路到咫尺。我们思念,或许不仅仅是内心里太过柔软,也更是因为广阔山河寸寸皆美,从朔风到西洲,都值得游子们深深眷恋。

军训时日刚过一周,我看着镜中自己,已然不一样。不是晒黑的脸庞松垮的迷彩军装,是开始习惯了挺得笔直的脊梁,微微扬起的头,虽远不如真正坚毅果敢的军人,却是自我武装般的一份精气神。它确乎成了我的铠甲盾牌,我滴落的汗水都成了小小的火焰,炼出同一副皮囊下一个更坚硬的灵魂,磨钝了思念的棱角。一天天的训练向我展示的,不仅仅是姿态,更是一个我未曾想过的自己,在烈烈炙光漫漫晨昏之间咬牙坚持的我自己,是我在被“悲莫悲兮生别离”割得浑身发疼时所渴望的那份坚强。加缪曾说:“真正的救赎,并不是厮杀后的胜利,而是能够在苦难之中找到生的力量和心的安宁。”家乡在远处成为我的苦难,军训却让我看到属于我的力量,像一座灯塔指向安宁的方向。

回首,曾有多少“近乡情更怯”在不同的时空不同的土地上演;此刻,站在紫金港深夜闪烁星芒下,我忽然相信,穿过了这军装的自己,在那“零落梅花过残腊”的归乡之日,有足够的骄傲,不怯地面对她。我会告诉她,她远在杭城的女儿是如何就着那九月流光、绿色军装,把一柄小小的锋利的刃,化作拂面时的一阵风,一份潜在心底轻轻的温柔。

不怯,不怯,华年是白驹过隙一场,像军人一样,站立在奔流时光间,是坚韧如山川河流的力量,不负归程,不负故乡。(一团二连 吴泓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