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兵

发布时间:2018-09-01点击次数:115
           他是个士兵。

夕阳熟了烂了,沤在田里,稻子割了,杆子刺刺的扎着,也沤着当肥。

他脸朝着那摊红血样的光芒,急急地往前踱。连长带着兵在个把里地开外,他停下来扭扭头,看不到了。那双踏过泥地草坪和敌人战友血液的老旧军靴吱呀呀的响,他压压帽檐,匆匆迈开步伐。

靴子底碾着土块,费劲叫着,你急什么呀你急什么呀,又不是败将不是残兵,昂起头颅啊,挺起你的腰杆来!他踏踏靴子,把背佝偻得更狠些。

哪里来的靴子呀,是伴他他军士生活的烈马。那时连长褐黄的脸笑得折起萎谢的花来,提着双靴子说,分下来的战利品,老牛皮的!破了洞洞的布鞋草鞋们唏嘘两下,互相扭头看看,再把脖子向前伸伸,就指着士兵说,靴子给他吧,连里他最小。老牛皮是你的啦,小子!他感恩而惊愧地接过靴子,缩了缩脖子,像捧着战胜的奖杯。

吱呀吱呀,靴子又开始叫唤。

他忽地想起母亲。母亲四十出头,头发便灰白得像炕上的棉絮。有天他问父亲呢?说你爹在队里呢,你去找他吧。他就跟着军队出了山,看了生,看了死,有血溅在眼睑里,自己的血,敌人的血,战友的血,滴在他心上。母亲,这可真累呀,保护不了他人让我失去了心跳。我想我找不到父亲了,虽然连长像父亲一样对我,但是母亲,我想我是不能去找父亲了。

他是个逃兵。

夕阳毒辣啊,汗水流成江,心里冰冰凉。渴啊,他动动喉结,嗓子要擦出火星子。哪里有河呢?这样的穷僻乡里。还在守着吗?这样的荒败之村。

他看见小小的房顶,像看见海市蜃楼,意识是不想上前的,腿却把他往那边扯,嗓子蠕动着要冒出声来,你渴吗?你要喝水吗?

士兵踌躇了,他驻在田垄边上不动。他又想起自己是个弱者,他又想后退了。

“哥!”脆沙沙一声喊。

士兵用眼角瞟一圈,又公鸡似的伸了脖子环视,方才瞅见个小姑娘在稻梗子堆里站着,小脸儿被晒得像刷了土,成一个单薄的稻草人。

“哦,你不是俺哥。”小稻草人倒是先说话了,“你是个兵吗?俺哥也在军里头,你认识俺哥吗?你是要去打仗吗?”

连串的问题砸在士兵脑门上,士兵答不来,只得“嗯嗯”两声。

“你要去打仗啊!你可真厉害!你走累了吗?你要喝水吗?”没有等待回答,小姑娘弯腰从梗堆下捧出个碗,像捧着每天早晨唯二两个鸡蛋,递给士兵。

士兵把头埋进碗里,直到吸干碗里最后一根稻梗。但他看着满脸崇拜的小姑娘,感觉有人抽自己嘴巴子,面颊火烧火燎的疼。嗓子终于润了点油,齿轮卡卡地动,他说我是最弱的兵,小姑娘摇摇头,

“你一定是个好兵。”

“我不是。”士兵有些急切地否认,“我什么也保护不了。”

“俺哥说了,当兵的都是好兵!不能冲上前锋就拿个望远镜侦察,侦察不了就去送水做饭,饭也做不了就去洗衣打杂,多个人就多份力!”

“俺哥前年回来,半条袖管空荡荡,俺妈让他别走了,他非说军队缺人。俺妈说他缺半条胳膊能干啥,他说除了拿枪啥都能干,队里头一个勤务员要支持十个兵,敌军一个兵有十个勤务员哩!”

“俺没读过书,但是俺就是信俺哥,他说军队里头有弱气气的,有肚子上带弹孔的,每天都死人,又有人补上来。他们拿枪啥都打不中,但是他们守着士兵,士兵也守护他们哩!”

士兵脑子嗡嗡响,像座钟在他左右耳蜗狠劲儿的撞。他不知道一个小丫头为什么能说出来这样的话,或许她只是单纯作为兄长的转述者,但就是个镜子对着自己照。靴子不自在的叫两声,士兵又把头深深地拗下了,像桩忏悔的枝桠。

“儿!儿啊!”坡上的门旮旯里探出个老太太,佝偻得像块橘子皮,扶着门框要往坡下迈。

“妈你别过来!这不是俺哥!”小姑娘扭头扯着嗓子喊,急急地把士兵往前推,“你快走吧,赶紧到队里去。俺妈眼睛不好使,看见个男的都要问一番。”

士兵喝醉似的,趔趄着向前走几步,夕阳毒辣啊,刺得士兵想要掉下几颗眼泪来。士兵想了想,转过身去踏回来时的路,他把头抬得高了些,腰杆挺得笔直。

  “见着俺哥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小姑娘的声音像筛稻子,靴子吱吱呀呀唱着。

   他是个好兵。                                                       (一团五连 陈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