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一连】一枚子弹的诉说
我听过我的前辈们的故事。
它们有的飞驰在南昌黎明的夜空,宣告军队的初征;有的镌刻在南京暮色里的石碑,作为罪恶的见证。它们有的被恭恭敬敬放在博物馆,每日与赞誉相见;有的被曝于烈日,无时无刻不在自忏。更多的更多的我的前辈,它们陪着一个因它而亡的生命,沉睡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直到尸体腐烂,它仍长存,孤零零地做着永恒的梦。
它们的下场不仅是人类的话题,亦是我们的。许多如我般年轻的子弹总是期待着自己变成那些灿若晨星的名字中的一个。它们希望自己能被人敬仰,分享着不属于自己的荣光。但是,我们又是清楚地明白着,这并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我的弹生天平,怕也是要在善与恶之间摇摆。最终,那个决定子弹是名垂青史还是臭名远扬的日子会如约而至,我将被强大的推力拥出弹匣,尽我全力发出嘶吼,向那个我不认识的人奔去。我希望成为什么?我希望我会降落在尘埃之中,不用穿过厚厚或薄薄的衣衫,打出浅浅或深深的洞,让一个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人,终止于一个痛苦的现在。我会受不了他们冰冷的泪滴和最后的话语。射手的振奋不会让我觉得骄傲,我只会觉得我是一个谋杀犯。我只想降落在尘埃,激起些沙土,作为补偿,我会安静地变成沙土。
我是如此羡慕那些铁犁,它们日日与土壤接吻,嗅着春雨后潮湿松软的泥;它们倾听着种子的耳语,给它的成长以鼓励。它们是人们的朋友,不是梦魇。它们可以给人带来收获,不是折磨。
在大家满怀热情和期待地规划自己将来的雄伟业绩时,我只有一个心愿——无战再起,铸弹为犁。
并没有人打扰我的清梦。我是多么幸运啊,竟然生活在一个和平的年代。对于很多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子弹来说,是一种煎熬和折磨。对我而言则再好不过。
直到有一天,库门打开,强光射来,一双双手在我们中间摸索。我被捧了出来,还有许多我的同伴。天哪,究竟是发生了什么,竟要那么多子弹?我开始不安。难道当我走出这个库门,便会看到一个硝烟四起的世界,看到一群恐慌的人?
然而,我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象。那是一群穿着军装的少年,有着或清秀或英武的眉眼。他们将我们接过去,手因激动而发颤。
我现在,正躺在靶场的后山。夜幕是一层轻柔的被子,夏末的小虫为我唱歌,风让我觉得痒痒的。我的心中,却是喜悦的。
我没有成为邪恶的代表,没有成为正义的勋章。我被其中一个少女装枪上膛,我察觉到了她小小的紧张。她甚至几次想要起身,告诉她身边那个黝黑的军人,她觉得有些害怕,可以放弃吗。我知道,她看不出此时的我是以怎样鼓励和期待地目光注视着她。终于,她毅然扣动扳机。我感受到了强大的推力,然后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度,直冲靶心。
可是,即使我用尽全力,仍然绕开了靶子,甩向后山。她会失落吗?我回头不安地张望着。然而,此时她的眼中,却是一种满足与自信在汹涌。仿佛一个真正的军人。
所以,当牛乳般的月光洒在我身上,我也感到了一种同样的满足和自豪。我是一枚称职的子弹吗?我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没有参与任何一场战争。但是,正如今天的她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也成为了一枚真正的子弹。因为,那不意味着对生命的不负责任,而是对生命成长的珍视与关怀。
我的目光转向离我不远的一个同伴——它曾信誓旦旦地说过,要一弹毙人命,来捍卫子弹的荣耀。如今它和我一样安静地躺在后山,在月光下浅笑、不言。(一团一连 薛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