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九连】青青子衿
一
九月五号七点四十分集合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
迟到了一周绵绵密密的雨,刷啦啦泼下,爽快地没有一丝拖沓。
然后,我看到了你。
二
其实我对你,并不熟悉。
八月25日下午两点,你来的第一天,我刚刚迈进连部的大门,掀开电脑盖,打开word文档。
之后的日子,我没日没夜窝在连部,凑近盯着荧光屏,啪啪敲击键盘。我吹着空调,你逆着骄阳——对不起,我没能来训练场找你。
连部的时间有些乱,赶稿时从来不顾一切,当饭点已过,食堂一空,我肚子里常常填满面包粽子农夫山泉——对不起,我没能在食堂遇到你。
集合时我站在队列的最后一排,前方的高个子又总是恰好抬头挪身,挡住你的身影——对不起,我踮脚也看不见你。
但我能听见你。
把每句话重复两遍的诚恳,一字一顿的坚守有力,每句话后面上扬的“啊”字,“绿色的军衣”中“我是那样深深地爱着你”,你简洁有力地发言,你低声耐心地指导……
这些,都是你。
三
多幸运,当我做出拉练打靶的决定,来了一场及时雨,让我有机会见到你。
找到你,不费力气。
当所有人或撑开伞或拆开雨衣抱着头躲避。
只有你,站在那里。
一个人,像一座城池。我几乎待着不动傻傻想是不是连雨也避开了你,你稳静的身影让我如此震惊。
而你开始肃齐队伍:“集合!向右看齐!向前——看!”
那是一声雷,所有混乱霎那间回归整齐有序。直到上车的那一秒,我才停止不必要的关于反重力的思考:
因为你的衣服上,是斑斑雨迹。
四
也许每个热血少年的心里,都窝了一把枪,捎着血液都带上硫磺的味道。
漫长的拉练后,尤其有“血性”。
当被心火点燃的火花冲破雨帘,气势汹汹顺着导火索噼啪而去,突然“噗呲”一声断了气——打靶被生生叫停。所有少年的情绪都在拉练后的疲惫,疲惫后的失望中如海浪汹涌扑来。
为什么?有人问。
没有为什么,先休息。你答。
我想总有人是不服气的吧,他们抱着臂,仗着身高睥睨;也有人发出不屑的声音;更甚者,上身已开始微微颤抖。
因为懂,才选择沉默吧。
我摘了眼镜,视线不甚分明。
只看到一个精干却不瘦弱的模糊人影,冒着渐下渐盛的雨,在泥泞的靶场来回奔跑,停下,像是激烈争辩,又像是温和交涉,你是在挥舞着手臂比划什么吗?你是拿出了一沓材料吗?你是在,低声求让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当所有人都披上保暖的鹅黄雨衣乖乖于屋中避雨,只有你,几乎与青色的雨和绿色的草地融为一体。
五
我怕枪。
我相信你看出来了。
你走到我背后,重重拍了我的肩,说:“别怕,就当放烟火。”
多亏了你,我才蓦然发现我手中的子弹是多么贵重的烟火,而这一辈子说不定我只享受这一次绽放的权力。
而且你,站在我身后,不见背影,却是风景。
我不再害怕。
“咣!咣!咣!”,当迷糊的视线也努力试着寻找靶心,当一次次后座力压紧我的肩膀,当五颗子弹从枪膛中呼啸飞出,我才明白何为勇敢,何为军魂。
或许你曾匍匐在地,眯紧眼睛,一动不动却蓄势待发,等待四点一线,千钧一发。
或许你曾越过长江与邙山,在深山密林中披荆斩棘,潜伏而行,等待雷霆一击。
或许你曾在茫茫沙漠中,守一轮孤月,听着呼啸冷冽的朔风,等待下一个日出。
他们或许不是你,或许,是千千万万个你。
六
回校上车,我盯着你,你没发觉。
你的衣服湿透了,靠着栏杆,积久而坠雨水,一滴一滴,裁剪了时间,从你的帽檐慢慢滴下来。人声喧闹,只奇怪雨水滴落在地板上的啪嗒声,听力不好的我却能听到。
数到第十九滴,我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阳光普照。
不知对着谁,你笑了笑。
而你的帽子,干透了。
七
听说你是河北石家庄人。
听说你在五公里跑时拼命得几近晕倒,跑进20分钟、
听说你最佩服你们的指导员。
听说你待在部队四年未归。
九月五日是老兵退伍的日子,靶场草场空空荡荡,雨声依稀。
据说所有人,都在欢送泪别,他们最后的英雄战友。当他们血肉相融,当他们生死与共,直到最终分别的那一天,竟有这般撕心裂肺的伤痛。
也许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吧,亲爱的连长,但我真确为你难过。
难为你耐心教导我们这些毛毛糙糙的孩子,难为你忍住乡愁蚀骨的寂寞,难为你承担起保家卫国之重担,难为你努力撑起了华夏的穹堂。
尾
朦胧烟雨中,你的迷彩服是青色的,人影孤单。
有风,一片衣角,便轻轻扬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也许我不会收到你的来信,但你一定能收到我的祝福与诚心。
以后的路,你会离开,但我却总觉得你仍站在我背后,命令我:“放烟火”!
已不见你的背影,却铭记那光阴。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子不往,何妨我其念祈?(一团九连 梁程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