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团九连】月照千山明
一路,我回了无数次头。
格桑,经幡,海子,雪山……我曾拥有的一切,突然在一天变成了怀念。即便圆满了去浙的心愿,却空出了一分不明其然的残缺。
阿妈拉,其实并不想让我走。
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碉房里,沉寂一片。阿妈拉舀着羊奶的勺顿了一顿,又重新拉开白色奶丝,轻轻撇去小火烫开的奶沫,“布,杭州在哪?”背着我,阿妈拉的声音在奶沸腾的咕噜里,不甚清楚。
该如何回答呢?是一千八百七十四点六公里外的城市?是四十九个小时的旅途?还是长着一方美丽湖泊的仙都?我,一时语塞。
“德吉!阿妈不问了,喝奶,喝奶。”阿妈拉转身,用围裙擦了擦手,继而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羊奶来。羊奶滚烫,阿妈拉枯瘦黝黑的手掌,竟不自知,只是稳稳将碗摆在毡桌,擦擦手,又转身撑开门帘,急急趟出了房。
阿妈拉直到我走的那天,也再没说一句话。
然后山长水远,然后分隔两方。
很久以后,阿爸拉给我打了一通电话,他说,阿妈拉在情海哭坏了嗓,憋着不说话,就怕你担心。
他说,她很想你。
隔着山川,沐着同一片月光,阿巴拉最后终是没忍住,哽咽着道了声残缺的“卡里沛”,便挂了电话。电话另一头,我湿了眼眶。
离开之前,有谁明了真正的故乡?她可以不是你脚下的土壤,她可以不是你熟悉的山川,他可以不是故人的笑靥拥抱……她可以只是一方小小的唐卡,她可以只是一支轻轻的歌谣。连着有人提起贡嘎,燕子沟,雅家情海,我的心,也会跟着被揪一揪。
甘孜,何时成了,痛的一种?
拖着疲惫的身体,合唱排练完的我,跟着一顶顶跳跃眼前的军帽,走上回寝室的路。夜风呢喃,月色如水,一轮月,轻轻柔柔布下雾帷。有人轻轻哼起,玛吉阿米的曲调。
我想起,临走的一夜,我走上那片由情海到康定的草场。月悬天镜,雪白月光铺陈于平川旷野,勾勒着遥远的连绵山脊,少了马嘶,少了牛哞,少了歌唱,唯有五彩经幡迎着辽阔的夜风,猎猎作响。抬头望,星辰黯淡,遥遥月光,照亮亘古不变的贡嘎雪峰。月照山明,三座尖峰高耸而起,撑开银河与夜空,映着皎白的月。传说中乃日的歌谣,也在少年心间流淌。
也许有人一辈子不会踏上高原,那便一辈子不懂何为苍凉。
家乡少树。人,早便伸出根须,长成一棵树。离家,是挖开虬缠老根,连着血肉生生豁开,是带着泪水与疼痛的不辞而别。
带着一棵树的愧疚,我坐上东行的列车,脸庞向西,不知回了多少次头。
听说杭州有山,却再不是,家乡的一座。听说杭州有湖,却再不是,海子中的一颗。听说杭州有庙,却再不是,藏着转经的那一座。
月照千山明,故乡阖不归?
椿萱泪犹在,夜半梦又回。(一团九连 梁程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