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团十一连】夏天的童话
一
夕阳透过爬满青藤的窗子，打在古木色的地板上。灰色的小精灵们在光束中尽情地舞蹈。她站在没有温度的阴影处。怯怯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穿着粉色的练功衣，略有些胖，土头土脑。
她想起刚刚路过休息室听到里面的老师在讨论她和另一个女孩谁更胖些。她已经无所谓同学的嘲笑了，而这一次是老师，连袁老师也……本来她的婴儿肥应该使小女孩显得可爱，可是在这里，在舞蹈房里，胖意味着没有其他女孩的纤秀轻灵，意味着她的基本功没有其他女孩子们好。她想刚刚老师让她们练习控脚，将一条腿抬至与地面平行，绷直脚尖，保持。她看了看其他同学的腿，都是那么纤细，好看，只有她的……她又一次觉得自己很讨厌很讨厌，为什么她这么胖，为什么她这么孤单，没有女孩子愿意和她玩，就因为她比较胖，就因为她没有其他孩子好看。而最重要的是，这是在练功房，一个跳舞的地方，一个展示女孩子的轻盈灵动的地方，一个她所向往的却并不属于她的地方。
“抬高腿，绷直脚尖，不要动。”教官洪亮的声音响起，她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而方才回忆中深深的自卑感去却如鬼魅一般在她心中游走。她看见自己控制在空中的左腿，绷紧的脚尖，不禁露出淡淡的笑容，和以前很像的动作呢。只是不再需要抬到九十度，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嘲笑她抖着降低高度的腿，即使穿着肥肥的迷彩裤，透过空荡荡的裤管也可以隐约看出里面双腿的轮廓，应当是很漂亮瘦削的。
她不再是七年前那个胖胖的傻傻的女孩了，七年后的她出落地秀气清丽，尖尖的下巴，紧抿的双唇，白皙的脖颈下隐约的锁骨，长长的黑发在军帽下轻轻的飞扬。只是微卷的睫毛覆盖下的那双眼，却依然总是习惯性的盯着地下，里面埋藏的还是那从小时就不曾离开的深深的自卑与脆弱感。这么多年了，她试着完全改变自己，可是骨子里她还是当年那个无依无靠的女孩。
“放下。好。休息一下，活动活动。”耳畔，教官的声音仿佛从大山深处传来，她愣了愣，直到嗡嗡的声音响起，她才下意识地放下了腿，然而眼睛却随着放下的双腿而转移到地上。
她叹了一口气，在周围的谈笑声中显得极其不自然，她缩了缩身子，想除去 脑海中悲伤的回忆，然而一股酸酸的汗臭味扑鼻而来。
她皱皱眉，轻轻说了声“好臭。”
二
他注意那个女孩很久了。
每一次教官总对着她说，把头抬高点，可是微仰的头颅没几分钟又重新低下，甚至，抬着头的时候，她的目光也是向下而迷离的。最吸引他的是，女孩的动作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协和感，很柔软的感觉。
今天要连里合练了，他原来应该站在女孩的斜后方，“上天啊，出点状况吧！让我站在她后面！”
默念二十遍后，她左边的女孩子真的崴了脚。
他如愿以偿。
没办法，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如此幸运，好像天生就该是站在光环中令人瞩目的。从小到大他一直受老师的喜爱，同学的爱戴，在篮球场上他也总是可以顺心如意地投出一个个三分球博得掌声连连，在任何社交圈里他都是最核心最自信的一个人。
他的生活里从来都是充满阳光的，充满着篮球场上的自信与力量，他的青春有速度有激情，可是他没有过军训这么讨厌的生活。
他并不是左右不分的人可是却很难发现自己的动作与别人不同，他讨厌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动不动，而他的正步走那真是僵硬地一塌糊涂。可是他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难堪，他依旧昂首挺胸，对自己充满自信。他不是队伍中练的最好的那个，但绝对是最难发现自己问题的一个。
他始终觉得前面的女孩怪怪的，很孤单，总是在沉思着什么。文化人啊文化人，他想，换了我有什么好思考这么久呢。毕竟从教官喊放松一下到现在整整七分钟，她还是保持立正的姿势一动不动，当其他女生都坐下开始谈笑聊天的时候。
他站着看了她好久，闻到洗发水淡淡的清香，真好闻，他想。然而下一秒，他听到她的低喃“好臭”。
紧接着周围其他女生也纷纷抱怨男生身上一股汗臭味。他第一次为这臭味感到不好意思，原以为这该是一个血气男人的标志，没想到，完全被当做是邋遢。突然觉得晚上因为衣服干不了而拒绝洗什么的根本是在偷懒。今天要好好洗一洗，他想。
三
“一排一排来，啊，一排一排走。”教官的哨声在耳畔响起。“一二一，一二一，前进，一。二。”
一阵清风吹过，送来淡淡的桂花香。今年桂花开得这么早。女生微微抬起头，看到前方男生正走着正步的腿，出腿好快啊，她想，好有力量。然而他的脚尖，真是完全没有绷紧呢，而且这节奏，完全是脱节了吧……
她无意识地在那错乱的步伐上微微上移了自己的目光，看到的是一张极自信极傲气的脸，“和那些女孩一模一样呢。”那些她不小心踩到脚而慌乱地道歉时看到的不屑一顾的鄙夷的脸。只是，她看到男孩咧开嘴，笑了一下。不，不是一下，他弯弯的眼睛一直看着前面，快乐得像要溢出来。“牙齿很白嘛，”她想，“他在笑什么呢，对什么笑呢，在大家都一脸疲惫的时候。”
她试着转回方才瞬间躲开的目光，她怯怯地看着，正碰上他温和的目光，可是她却经不住想笑。“他笑的那么明媚，可是他难道不知道自己动作和他人完全相反吗？而且那么僵硬，那么奇怪，真的很搞笑呢。”笨拙地就像当年的她一样的不合群，一样的突兀。
“踏步，一二一，一二一，立定。”
一阵风随男生的踏步而被带起，这次不再有汗的酸臭味呢。她突然感到愉快起来，在这个周围都是陌生人的学校里，第一次她没有把自己塞进那个充满自卑与无助感的牢笼中。
真好，她想，浓厚的未洗净的洗衣液的香味，和那个不变的温暖的微笑。这个世界总有一个不属于你的地方，而军训的队列显然不适合这个男孩，而他却毫不介意，在他的世界里不存在其他人的否定。
“向后转。向左看。标齐。”
这一次她大胆地抬起头看着男孩笔挺的身躯，笑了。
四
“你，怎么回事，你踢的和别人不一样你不知道吗？脚尖绷直，我说过多少遍了，你有没有在听？”
“报告教官，我绷直了……”
“还说绷直了，脚尖翘得老高，你自己不会看看吗？我再强调一遍阅兵方阵只有82个人，现在有120多人，踢不好就走。听清楚了没有！”
“听清楚了。”
男孩看着女孩纤瘦的背影，突然感到有点失落。被踢出方阵？不可以的，这可是我好不容易祈祷来的位置，怎么能轻易拱手让之。话说，女孩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脚尖绷得那么直、脚掌与地面平行？他看了看自己的脚，试图模仿芭蕾舞演员用脚尖站立的姿势。啊，好痛，不争气的脚啊，不争气的脚啊！
“全体都有，踏步走！一二一，一二一。前进！一。二。向右看，一。二。一二一。一二一。”
他紧跟着女孩的步伐，随着他甩出左手右手，迈出右脚左脚。“真是厉害呢。”他轻轻地说，这一次他完全没有迈错脚，并且一直提醒自己要绷紧脚尖。“完全没错诶。”他开心地呢喃。令他惊喜的是，他仿佛看见女孩子略略抬起了头。他感到女孩笑了。是的，一定笑了，他不会错的。于是他的眼睛又弯弯的，在奇异的桂花香中，飞满女孩军帽下飘逸的长发。
五
“向后转。再来一遍，刚才踢得不错啊，希望这一遍也能踢好。”
女孩突然感到有点担忧，她看着男孩子自信的后脑勺，突然想到曾经那个手足无措的跳舞的孩子。跟着前面的人跳时，她可以从头到尾很顺利地完成，可是一旦换了位置，看不到别人的舞姿，她就常常因为忘记动作而在流动的舞蹈中显得滑稽可笑。为此，一次又一次害怕去上课，她怕嘲笑，怕自己的不合群，怕别人的眼光。
“前进。一。二。一二一，一二一。”
果然，没几步他就完全乱了，而跟在他身后的她难道得要像教官说的那样和前面的人保持一致吗？这样他的错误会被放大的……
她清了清嗓子，“同学，你错了。”
没听到。没听到。她声音太低了。
“同学，同学，你走错了。”
她看到他愣了愣，手脚加快摆了几下，才最终赶在下一个口号前调对了步伐。
“立定。向右看齐。向前看。向后转。左右标齐。”
“谢谢你。”她听到他低沉的嗓音，和之前说“好厉害啊”一模一样的欣喜的声音。
她又一次看到那个练功房里的女孩，只是这一次她看到镜子里昂首挺胸的自己。其实她从来不需要那样难过，毕竟一切都会好的。就像舞蹈班里的日子也随着夏天的来临而结束一样。
“谢谢你。”她微笑着，眼视前方，悄声说道。
不管怎么样，听到或听不到，你都是我这个夏天最美的童话。（一团十一连应林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