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歌

发布时间:2015-09-06点击次数:290

离歌

他第一次遇见她,在莱茵河岸边。

她背着画板,手里携着一本诗集。

“小姐,你的书签。”他看着那典型亚洲人美丽秀气的面孔,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张书签,上面画着一树烂漫的花。

“哦,谢谢。”她说着不太标准的汉语,朝他略带歉然羞赧的一笑,笑容让他想到书签上那叫不出名的花。

像所有美丽传说的开始,他看她温婉似玉,她看他俊挺如竹。他是个文质彬彬的留学青年,有着中国旧文人的风骨和新文人的激情。而她是日本血统,从知事起就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学汉语,读汉诗,既有日本女子谦婉细腻的柔情,又有中国佳人吟景成诗的才气。在那个不算太平安宁的时期,两人都为自己原本的梦想踏上留学之路。两颗远赴异国的年轻的心,在莱茵河那柔软的晚霞里,渐渐靠近。

她告诉他,那张书签上是樱花,有着浓浓的故乡的味道。她还对他说,听说中国有一个月老,专司姻缘,月老一定是把红线拴在了那张书签上,她才有幸遇到他。他笑她幼稚,可心底里却也傻傻的想——这根红线牵得这么远、这么巧,月老总不会忍心把它弄断吧。

又是周末。

每周这时,他都带着本书去莱茵河畔。而她也每次都心照不宣地静静坐在那儿,画着河岸如诗如画的异国风光。

可这次没有。远远就看见她在与一个人说话,气氛似乎不大友好。他快步走上前去,见是个年轻男子,模样依稀与她有些像,正严肃而恼怒地用日语与她交谈着。她看上去面色苍白,嘴角抿成一条线,显得有些倔强。

他唤她。

她回头的时候,那男子也转过头,目光陡然变得凌厉,“你就是那个中国人?”生疏的中文,语气不善。

“哥哥!”她秀眉紧蹙,对男子轻呵。

他听到男子的话一愣,继而淡下神色,正视着她的哥哥,道:“我的确是中国人,不知先生有何事?”

也许他不卑不亢的态度出乎男子意料,男人也不再那般盛气凌人,但声音仍不减生硬恼怒:“请离开我的妹妹!”

“哥哥!”她已涨红了脸,“你没有理由干涉我,我不会同意的!”

“这样的事不能由你!”男子一字一顿,显得愤慨之极,“他是个中国人,中国人顽固落后,软弱虚伪,根本没有武士道的精神,我怎能将你交给他?”

他的眉眼已一片冷肃——何时,祖国与同胞在别人眼中成了这般摸样。

她还在与兄长争辩:“他不是那样的,那是你的偏见!”

他伸手拦下了她,深吸一口气,对着男子也毫不客气:“你说中国软弱,你的言论不也一样狭隘?你可曾见过中国大众的精神?还是只凭你见过的几个中国人就妄下结论?阁下若只与这样的中国人打交道,你恐怕也相去不远!”

男人怒极,拂袖而去,恼恨的留下一句话——“大日本帝国会证明你们的软弱!”

他站在河畔,青筋毕露的拳久久没有松开,目光仿佛可以插中水里的游鱼。

她不知所措。良久,抿了抿唇,小声地说“对不起。哥哥一直对中国有偏见的,你别放在心上。”他看了看她,声音有些低哑:“走吧,我送你回去。”

在街头买了报纸,近日的新闻已刊登。

他自然地翻开纸页,然后僵住。然后,次日黎明,他已踏上回国的列车。

他没有与她告别。

她一定还不知道,“九一八,她的国家将刺刀伸向了他的父老乡亲。倘再见,相对只有痛苦。他的胸膛中压抑着满满的愤恨,他知道不该喷向她,却怕自己控制不住。她会原谅他的,毕竟她那样善解人意,那样令人不舍。

不舍又如何,这也许就是永别,不得不永别。

回乡的路如此煎熬。

车窗外,他仿佛看到她在流泪。他想车开慢些,好让他帮她拭去泪珠。

然而远方千万同胞在流泪,他又盼着车再快些了。

他裹着破了袖口的旧军装,靠在树桩上喘着气。

投笔从戎,他已是一名战士。枪林弹雨的洗礼让他变得精瘦黝黑,文人的风骨依稀在,将士的气质愈卓然。

他不能闲着的。每当闲着,往事就来噬咬他的心。在军队摸爬滚打的日子里,日军的奸淫抢掠,烧毁屠杀他有所见闻,他以为自己已对日本恨之入骨。可每当卧在旷野上,看着头顶的繁星,吹着略带炮火气的山风,他依然会想到那双柔软如樱花的眸子,想到她给他唱过的,家乡的民谣。这些美好与残酷,竟都来自同一个国度。

他与她最初的爱情,开始得那样纯真,纯真似天堂。可战争从来无情,把它搅得浑浊不堪,让它永远徘徊在硝烟纷飞的人间。他不明白为何有人这样热衷战争,仅仅为了占有一寸土地,就让别国的爱国劳苦大众遭受流离之苦,让本土的善良有识之士背负千古骂名。

号角声响,连队在集合了。刚打了场胜仗,他还要忙着去收缴武器。翻过一具具尸体,像菜农挑菜般的熟练,他们卸下可用的枪支弹药,去继续下一场战争。

又一个日本士兵。他用力扳过尸体,无意间瞟了眼沾着淤泥的面孔,霎时顿住——是那张与她有三分相似的脸。他的口中、眼中、心中好像涌上了自己尝过的所有味道,不知怎么描述。他甚至不知道刚才的乱战中,是否是自己的子弹穿透了他的胸膛。还记得这个人信誓旦旦地要证明中国的软弱,竟是这样一种方式。他不禁喟叹,又是一个被军国主义僵固思想的可怜的人。献出自己的生命,又能证明什么呢?不过加深战争的血红色罢了。

生离不止,她又要经历一次死别了。不知那柔弱的肩膀是否扛得住?

他浑浑噩噩的想着,不妨摸到了男子口袋里一张纸片,抽出一看,正是那书签。久违的笔迹突然又变得熟悉,仿佛本该如此。

“我不知道你能否看到这个书签。哥哥要去中国的战场,我不愿的,然而他和我一般固执。我是知道你的,当初你离开,一定是回国参军了。我既怕你们在战场上相遇,又希望哥哥有天能将这个交给你。风太大了,吹断了我们的那根红线。就让这书签随风远去,最好能飞到你的身边。你曾说过,你的家乡见不到樱花。希望你看见这樱花,还能想到日本柔情善良的一面。如果我的情意日渐淡薄,请不要怪我,它并未消弭,而是被我一点点埋起。”

那聪明的女子一定知道,不论亲人,还是爱人,她时刻面临着失去。他的心疼得仿佛不会再跳起,于是,捧上他哥哥墓上的最后一捧黄土,他咕咚一声栽倒在坟前。

大半个世纪。

他已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了。不少人劝他写一篇回忆录,写写那抗战的峥嵘岁月。他的确动了笔,却没有描写英勇杀敌、浴血奋战的场面,也只字未提获得胜利、凯旋而归的荣光。

他这样写:

“我曾在书上看到一段话:‘爱和平的人,如果没有勇敢,和平就成了屈辱。于是我扛上钢枪,打出子弹,为的是救亡图存。然而,即便我们最终胜利,我也并不以战争为荣。”

“战争,用政治家的眼光看,有输赢有得失;但从人道主义的角度,他对于每一个和战争有牵连的人,都是一场场刻骨铭心的失去,一首首血泪纵横的离歌。我们在战争中失去亲人,失去友谊,失去爱情,最后失去人生,沦为战争机器。战争如此无奈,不是生离,就是死别。”

“我从不畏惧战斗,但我坚持这样认为:我们的身边满是改变民族命运的英雄,然而我不愿看到英雄因战争而产生;我们的人生充满告别与散场,然而我不愿听到因战火而唱起的离歌。”

白鸽拖着第一缕晨光飞过,愿远方的歌声,不再因战火而叹息了。(一团十连 关致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