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人生
——题记
“你问我什么是战士的生活，我送你一枚小弹壳，它曾经历过风雨的洗礼，也吹响过一支短歌，战士的生活就是这样，有苦有乐有声有色……”一首质朴无华的军调，却轻快明丽地道出了军训生涯的本真：苦乐交融，声色俱全。
然而那苦乐声色何尝不也是人生之戏的基调?我们拖着浅白印花的水袖匆匆过场，呢喃着笑中含泪的命运的判词，低吟着苦中寻乐的骊歌，那些入戏的观众亦与角色们同悲喜。还来不及品尽每一顿挫的余韵，一群稚气未脱的少年们便已悄然破茧，漫天翩跹。在那遍野荆棘丛中，我们背负着累累伤痕咬牙匍匐，嘶扯着喑哑的嗓子迎风狂啸，竟也开始从苦涩难耐的清咖啡中品出一丝孤独的馥郁与甘醇。当粗粝的颗砾最终溶入温水与之浑然一体，锋芒毕露的棱角被磨刻成圆滑通透的宝玉，我们也从彼此无意中交汇的目光深邃里读出灵魂霎时的沉静与琉璃时光的积淀。
如果说军训是一首激昂炽烈的青春歌谣，那苦难无疑是其亘古不变的主旋律。我清晰地记得每一日我们屏息伫立，时间的步履也在此刻凝滞。骄阳的火舌肆意舔舐着每一寸欲燃的肌肤，仿佛随时都会有青烟从血肉中钻夺而出。豆大的汗珠仓惶滑过通红的脸颊，又渐渐汇成滚烫的热流沿着颤抖脊背的凹陷处默然泻下。火辣辣的脸庞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好似一片潮汐来回袭涌的阳光海滩，在潮涨潮落中残留下粒粒剔透的盐晶，在落日余晖中泛着金麦色的梦幻流光，眩目。
无情炙烤的烈日，黏湿闷热的军服，酸痛红肿的肌肉，持续紧绷的神经……这沦肌浃髓的种种苦役叠加在一起让我仿佛置身于人间炼狱。明晃晃的日光照得我晕眩不止，远岫上青烟杳杳的苍柏水杉也都在眼前失了焦，隐约中似乎随着阵阵热浪的节奏婆娑飘曳，尽迷散在一片氤氲朦胧之中……在训练场这一个巨大的青銮火炉中，连吸入鼻息的空气也烫得颤人，干涸如枯井的口中好像随时会喷出星光火苗，甚至那用于流泪的水分都早已蒸发殆尽。可精疲力竭的我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沉浸于一秒一秒倒数默念的绝望冰海底。
我承认，那是痛苦的，无论是对于肉体还是精神。我们总是被天性中最软弱的部分所俘虏驱使，被悄然束缚在惰性那无形的桎梏中却惘然不觉。我曾经紧紧将自己揉碎进柔软的丝绸锦被中，不愿让透过窗棂的熹微晨光夺走我最后一角安详的黑暗。也曾像罐装的金枪鱼一样独守狭小局促的空间，迷失在看似斑斓实则虚浮的信息碎片的堆垛中。那本该熊熊灼烧的赤子之心和扬帆起航的梦想巡舰却在皑皑白雪的尘封下化为一滩滩冰冷彻骨的死水。宿命冥冥之中仿佛是为了印证千百年前古人预言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一唱绝叹，早已为我们铺下一步步奔赴绝崖深渊的青石荇阶。
听说，企鹅在海里沉潜得越深，是为了飞跃得更高以期跳上冰岸。每一次义无反顾地一头扎入，是为了爆发的蓄势；每一场浪花四溅的笨拙跳水，是为了破水而出的那一瞬惊鸿的优雅。那我们呢？与其被扼杀在安逸酣畅的春秋醉梦中，不如暂且学那憨态可掬的企鹅，在喧阗中邂逅阒静，在浮华中坚守璞真，在缀满血泪星光的支离破碎中拥抱灵魂深处充盈至满溢的纯粹幸福。
如此，苦与乐，不再是水火不相容的对立面，它们相辅相成，水乳交融，如阴阳两极调和孕育出宇宙浩瀚之奥义，五蕴皆空之禅道。我们在汗流浃背中忍受酷刑般的煎熬，瘫倒在如茵草地的刹那却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淋漓快意。我们每每在晕厥后苏醒，在踉跄后扎步，一次次挑战着自己的极限，一次次被自己挥毫勾勒出的奇迹所惊艳。
然后我豁然，军训不是目标，是手段；不是一场挫灭我们傲骨的挑衅示威，是一张展现未来无限可能性的瑰丽蓝图。让我们在山重水复中一窥柳暗花明，在虚无缥缈中一瞥水秀清明。
如果说军营里不乏慷慨激进的战歌，那我们本身何尝不是一首百转悠扬的青春蓝调?如果说军队里尽是满眼蓬勃盎然的苍翠绿意，那我们彤红而无畏的面庞又何尝不是天边一抹鲜研明媚的落霞赤色？举目眺望着苍蓝穹顶，“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的怅然若失汩汩从心头漾开。听着那雄浑有力的嗓音不复当年的稚嫩，看着棱角愈发分明的脸庞不复当初的婴儿肥，我不知道究竟该欣慰还是顾惜。时光何曾放慢仓促的细碎脚步等过身后徘徊彳亍的我们？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岁月的沙漏透过指尖的罅隙溜走，流年的蜷叶随着朔风簌簌纷飞，又慌又怕，仿佛在月台旁追赶着一列已缓缓驶动的蒸汽机车，被扑面而来的滚滚浓烟呛出悔恨的泪水。
斗志昂扬的军歌依然在耳畔响彻，我的思绪却被回忆的洪流挟卷入鲸波浪底。从前的我栖身故乡，如今的我置身于这一片陌生遥远的土地，今后的我又会委身何方？未来的轮廓虽在影影绰绰的灯火中看不真切，但浩渺天地间沧海一粟的我却不愿再虚掷光阴。无论未来将是怎样一番光景，宿命也好，巧合也罢，我都想怀揣着这满腔的热血与希冀，和自己跑完这场轰轰烈烈的人生马拉松，只为不负这明媚的春色，不负这璀璨的星眸，不负这醉人的韶光，不负这一场红尘巷梦，花烟柳戏。
（一团十一连 许晟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