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
日记
1944.5.26
又是一年本应是石榴花开的季节了。我默默地想着，呆站在樱子家门口，想要抬手敲门却又有点犹豫不知道门开了以后该说些什么。正当我在门口徘徊着思考应对的方法，门突然吱呀吱呀地打开了，一张朴素而瘦削的脸映入眼帘。一位略显疲态的中年妇女，矮小的身上挂着一条破旧而洁净的围裙，带着一丝了然的微笑：“呀，次郎，果然是你啊，是来找樱子的吧，她老远就看见你了。先进屋坐一下吧，我叫下她，”话音未落，便向屋内大呼，“樱子，樱子，次郎来了。”紧接着是一阵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啊呀，次郎也长大了，跟樱子她父亲一样呢，也是到了这个时候，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樱子的母亲——美子阿姨打量着我，忽然陷入了深思，慢条斯理地说，“不好意思啊次郎，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良平……”良平是樱子的父亲，他所在的大队和帝国之花一起凋落在了太行山上。我有点肃然，想到自己即将继承先人的遗志，扛起帝国腾飞的旗帜，握住国运盛衰的时机，就不禁澎湃起来。我的脸微微涨红，可是在那么一瞬间，有一种熟悉的沉默扑面向我迎来，这种沉默是完全静止的一片死寂的黑暗，让人窒息没有未来的黑暗，在每个平静的晚上充斥梦境袭来的黑暗，这黑暗使我的内心一冷。我的目光开始游离，余光飘向外面，一株树，一株石榴树，一株毫无生机的石榴树，一座毫无生机的民房，一条无人问津的道路，半张印着动员令的宣传纸在风中飘着，飘过石榴树苟延残喘的枯枝，飘过民房矮小不齐的屋顶，飘到干燥坑洼的地面，在寒风中抖了几下，终究是不动了，陷入更无聊的死寂。
“啊，樱子这个孩子。”美子阿姨一声笑骂打断了我杂乱的思绪，“樱子，樱子。”“就来了，就来了，妈妈。”樱子夜莺般的嗓音跃入耳中，宛如一阵微风拂过被灰掩埋的火星，心中冷却的热情被重新点燃。
“抱歉，次郎，樱子实在太害羞了，”美子阿姨又走了回来，微微弯下腰，又立马站直，眉宇间漏着一丝关心和担忧，“啊呀，陆军部的人都在做什么，你只是个学生而已，哪有让你上战场的……”“放心吧阿姨，学校里有教军事课，而且这几个月以来我们都天天训练，帝国的教官们严格而用心，胜利与荣光属于帝国！”我坚定地回答。
美子阿姨微微摇头，压低嗓子道：“听说帝国在支那受了不小的损失，不然也不会让你们……”我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我们不仅仅是学生而已，我们就是帝国的后备军，我们就是帝国的支柱，我们参加军训的那时那刻就是为了现在的此时此刻，全民皆兵，国运昌盛，在此一举！”我的内心充斥着狂热，一种使命感和责任感油然而生，胜利属于帝国，光荣属于帝国！美子阿姨略微低下了头，显得有点局促。我傲然地扬头俯视着她，觉得自己取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等一下，次郎。”樱子那悦耳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时她已出现在我的面前了，依旧是披着简单自然垂挂的中长发，澄澈的眼神略微有些躲闪，一只手靠在门框上，挡住了一小半的身子。我努力想和她四目相对可又不知为什么马上分离，想和她说句话却又不知从何开口，毕竟我将要离她远去。
“那本日记本，”樱子小声地说，“那本我送你的日记本有在用么？”“当然，我把军训时候的事，上学时候的事都记在里面了，我还要记下我遇到的每一次战斗，等我回来后再给你看。”我紧张地一下子说了一长段话。那是一本蓝色封皮的小巧的本子，是樱子在几个月前送给我的。那本日记本可以说是我在训练时唯一的依靠了，训练即使再苦再累，每天晚上休息时，我都会小心地打开那本日记本，记录这一天的感受和见闻，以及对我所重视人的思念，对自己和帝国未来的畅想。
“恩……”樱子轻轻答了一声，我们的目光再次相撞，不过这次没有再分开。我们相视一笑，脸颊微微发烫。
“那么我要走了，樱子你要保重啊。”
“恩，你也是……”
“滴——”一声长笛响起，我放下了手中的笔，左手紧紧捏住日记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前往支那的火车。
1944.8.6
衡阳城里不知道已是第几个黑夜了，我已经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我只知道到处是残砖碎瓦，腐烂的尸气，断裂的肢体，腥涩的血迹，长达三个月的军伍生涯已使我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麻木，对眼前的一切习以为常。
我朝双手哈一口气，搓揉几下。是时候去打扫战场了，我想。死人，特别是日本人，身上往往能找到一些东西，找到一些能帮助我顺利看着明天黎明朝阳升起的东西，特别是食物。自从我与班长失去联系之后，我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而这座久历战火的城市同我一样忍受着饥饿，忍受着寒冷。今天早上我听到小西门也传来了炮火的声响，或许下一秒，这座城市就将迎来苦痛而幸福的死亡，而我，只是她一个微不足道的陪葬……
“这是我们的战争！”学校的矮墙上疾笔连书着这几个大字，本是学生的我一看到这条鲜红的标语，心中猛地一颤，自七七事变以来，先是淞沪，再是南京，又是长沙，政府军一退再退，学校也被迫西迁。蕞尔日邦，弹丸小国，提兵南指，入主中原，神风相助，举国缟素，岂欺我堂堂中华无人哉！我不禁立下决心，昔班超投笔收西域，终军弱冠领长缨，我身为中国青年，必也当先，共赴国难，共克时艰。恰逢第十军补充兵员，我便加入了190师。第十军在第三次长沙会战中，守卫长沙，支援常德，可谓强军。然而还来不及补充完成，甚至我还没有进行高强度的军事训练，日本便悍然切入湘南，直扑长沙，拉开了长衡会战的序幕。我所在的第十军被命令死守衡阳，而衡阳，这座贯通湘省全境的重要城市，一旦失守，粤桂也岌岌可危，日本的路上交通线将畅通无阻，中国腹心又将再次遭受铁蹄的蹂躏。
我行进在无人的街道上，如此深的夜，恐怕已不会有战斗进行了吧。连续激战一昼夜，无论是谁，都会感到疲倦和劳累了吧。“要时刻保持警惕，你们这些新兵最容易死了，战场上可没那么轻松。”身后突然有一个深沉老练的声音传来。我猛然回头，身后却空无一物，这声音是老班长的啊，我苦笑了一声，果然是太累了么。
“别随便暴露自己，天王老子都救不了你。”这是老班长在休息时对我说的，他可是第十军的老兵了，参加过三次长沙会战，最喜欢的便是到处炫耀他得到了朱岳师长的表扬，虽然我一直认为那只不过是礼节性的表示罢了。老班长对训练抓得紧，尤其是我：“你们这些学生兵，没受过训练，没见过真血，就凭一时热血，没有战死的觉悟，没有牺牲的准备，往往都是第一个死的。”然而，训练没两天，我连所配枪械尚未熟悉完毕，就传来了长沙失守的噩耗，衡阳进入了一级戒严状态，第十军全军都投入战斗准备。老班长跟我说：“一定要跟着队伍走，这次鬼子来得凶，长沙都丢了，衡阳恐怕也守不住。如果跟丢了，你就一个新兵，搁战场上屁都放不出一个。总之，活着才重要，死了，什么都没了。”我骄傲地说：“我本就是为中华民族之兴亡而来，不畏死亡，不畏艰辛。”老班长凹进去的眼睛使劲地瞪大，干涩的嘴巴微微张开，仿佛想说什么，终究只是发了一声长叹。
第二天，一声炮鸣划破了脆弱的宁静，衡阳保卫战正式打响。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在这一天活下来的，我只记得漫山遍野的日军大队向矮小的县城涌来，只记得枪炮齐鸣楼头上刺杀声阵阵，只记得第一次闻到血腥见到尸体的呕吐感，只记得老班长最后坚毅果敢的微笑。我暗自懊悔，为什么我只能由别人保护，为什么我无法踏上战场守护？我无能为力，甚而想要逃避，逃避这个吃人的战场，回到那方洁净的象牙塔。我猛然有点醒悟，或许正如老班长所说，光凭书生意气，一腔热血，终觉是无法救赎这个国家；或许正如老班长所说，我们需要接受训练，接受战争，才能守护自己的家园。
我勉强支开疲惫的眼帘，四处搜寻着可利用的东西。很快，我发现了一堆尸体，有国军也有日军，尸体旁还有微黑的血凝固在冰冷的地上，几杆枪杂乱的倒在地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可以看出不甘。或许这是在今天的北街巷战中战死的吧，我这样想着，开始翻动尸体，希望能找到一些食物。一个月的战争洗练已是我对死人的恐惧感降到了最低，我朝着一个日本兵的口袋摸去，摸出了一个略硬的物体，我赶忙揣到手中。好，今晚没准能吃上压缩饼干，我有点高兴，这时候的压缩饼干可以说是一种奢侈品了。正当我高兴的时候，身后的尸体却忽地跳起，一阵锋芒从我的眼前闪过，我急忙后退几步，冷汗直流，该不会……不容我多想，那站起来的尸体似乎喊了什么，终究还是摇摇晃晃的倒下了。我屏住呼吸，壮着胆子，靠向前去，拿起旁边的刺刀，对着尸体一阵猛砍，好一会后才凑上前去，呵，一张年轻的脸，20岁左右，约莫也是个学生，我又踢了他一脚才远远走开，掏出拿到的东西——居然是一本本子，我稍稍有点失望，随后又宽慰自己，反正都没事，就看看这本书好了——翻动了一页，便是密密麻麻的日文，幸好我大学学过一段时间的日文，勉强能看懂吧。
1944.3.18 晴
今天我们开始训练了，第一课是步兵战术教学……
1944.3.20 晴
我们将要负重八公里拉练，不过大家的积极性很高，樱子你不必担心我……
1944.3.24 晴
帝国在太平洋不是很顺利，支那战场也有点危险，但我相信帝国必胜……
……
合上日记本，我有点茫然，忽然想到中日军事之素质之差异或许正是如此，当别人已经在进行军事素质训练，使大学生变为后备力量的一员时，我们却依旧把自己锁在象牙塔里，只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却不能触摸外面的世界。或许我们已经到了不可不改变的时候了，中国之富强，正应在我们身上。军训之教育应始终伴随着我们的一生，从而把我们随时能成为保卫国家的力量。
我的步履沉重，也许是身上多带了一本日记本的缘故吧，抬头望向远方，依旧有三两的子弹火光。天空始终黑暗而沉默着，隐藏光亮，不忍看见这里苦痛的死亡，可我依然要前行，把我所明白的所痛悟的一切，告诉黑暗背后的微光。
2015.8.26
结束一天的训练，疲惫和倦意袭上心房。我厌恶军训的一切，无休止的操练，无休止的流汗，每天面对着相同的景象，每天进行着相同的训练，那是会让一个正常人逐渐失去清晰的思维而逐渐麻木于机械的运动。
我给母亲打电话抱怨，母亲听完后，淡淡地对我说：“在你的行李箱外层放着一个包裹，你看看吧。”我有点吃惊，也有点微恼，不情愿地摸索着笨拙的行李箱，找了好一会，才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外面包了好几层报纸而里面又夹了两层黄色丝绸的包裹，如此神秘的包装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也小心翼翼地拆开一层又一层，包裹的最中央安静地躺着一本蓝色封皮的书，封面上的字都有点掉漆而模糊了，我捧起那本书，一眼望去，老掉的线头，泛黄的书页，无不显示着这本书已历经岁月的折痕和时间的追拷。翻开第一页，便是长段的日文，我有点失了兴趣，毕竟什么也看不懂。草草浏览了几页，便欲弃置一边，无意中瞥到末几页有着熟悉而陌生的繁体字，我又不禁重新打开书，迅速翻到后面。
1944.4.12 晴
今天又是八公里的拉练，但我却一点也不累，因为这是帝国对我考验……
1944.5.6 晴
一个月的新生入学训练结束了，可我却有点不舍……
1944.5.11 晴
通知文件下来了，帝国征调我们学生前往支那作战，我突然感到莫名地激动。是不是该找个时间去见见樱子呢……
……
这是一个日本人的日记本吧，我感到有点好笑，这算什么，告诉我军训其实很快乐？我扯了扯嘴角，快速翻到最后一页，想要结束这无聊的，肉麻的日记窥探。
1945.9.3 晴
我不知道谁会得到这本日记本，是我的后人还是毫无瓜葛的陌生人。作为一名学生，作为一名士兵，我希望得到这本笔记本的人能够告诉正在知识海洋里探索的青少年们，军训绝非毫无意义，特别是处于亡国灭种的危难之中，六合有难，匹夫有责。每个人都必须掌握一定的军事素养和军事能力，从而能亲自保卫自己的河山，自己的家园。这虽然是日本士兵的日记本，但我认为它能很好的诠释军训对一个人，对一个国家改变的程度有多大。所以我将原文翻译在前，我希望后来人们能尊敬你们的对手，尊敬你们的敌人，只有这样，才是对所有浴血奋战将士们的尊敬，才是对今日来之不易的胜利的尊敬，才是对一个国家承受的苦难的尊敬，才是对自己人格塑造的尊敬。
我的双手有些颤抖，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本承载岁月伤痕的日记本，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国家的含义。或许军训早已被赋予了崭新的内涵，而我却从不知晓。其实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青少年必须肩负着这个民族的希望前行，军训所折射的历史风尘可能比其他一切都更重。
我失去了什么，也明白了什么，小心地抬起手中的钢笔，在日记本最下方，郑重地写下：
2015.8.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