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上将

发布时间:2019-09-01点击次数:1593
 

我被两个卫兵带进那间小平房时,木门还半掩着,门口没有灯。这哪里像一个集团军总司令的指挥所,我边走边想。

    走进去,当中一张长五宽三的大沙盘——占了屋子的一半地,上面横跨着一条河,两岸密密麻麻插满了旗,一顶军帽搁在桌沿上。再一抬头,才发觉有一个汉子钉在对面的墙前,对着一张长江流域的地图,左手提着煤油灯,右手背在身后,一言不发。

    警卫对着背影敬礼,开口:司令,这小伙子说是您的老朋友,来看看你。

    那人转身,缓缓从阴影中走出,灯光映在他的脸庞上,刚毅坚定却不冷峻,果然如冯玉祥将军所形容的一般,颇具沉毅之气。

    他稍稍眯起眼盯了我一会,然后摆摆手示意卫兵们离开。他放下煤灯,两手撑在那顶帽子两边,问:这位小兄弟,张某看你面生,也不知是哪位熟人啊?

    我:“张司令也真是胆大,敢和一个不知来历的家伙独处一屋,您就不怕我是日本人派来的?”

对方脸上泛起笑意,“张某人别的不会,看人还是有一套的。就算退一万步说,你真是日本的,我枪就在这。”说着右手指向腰际。

“说吧,到底叫什么,找我干什么。”

    “司令,有些事情还是不说的好,这道理你比我清楚。三年前的七月,和日本人谈判的时候,你不就藏了点东西没说吗?”我指着他的肚子。

    对方的笑容突然消失。屋子里好静。只有一起一伏的蛙鸣。

    我猜到他的反应了,顿了一顿,接着说:“汉奸这样一顶帽子,尽管是假的,扣在头上而能心如止水,只辞职而不辩护的将军,恐怕除您之外找不出第二位了吧。”

    笑意又出现在嘴角。“你说呢,在这样的时局下,只要能把国家保住,别说当一回汉奸,就算让我张自忠把头挂在重庆城门上,我也马上动手。”

   唉,果然是这样啊。没人可以取您性命,除了您自己……跟您说实话吧,两周后,您就死了,在过了襄河的宜城。

   “哈哈,你不是刚才说没人能杀我吗,怎么一下子我就死了?”

   “您明明能走,可偏要亲自渡河,带两个团去打日本人一个师。您说,这不是您自己害死自己嘛。”

    对方听完,闭上眼,长吁一口气,“这仗,不打不行啊。要是我们司令再不带头冲锋,我们的队伍还冲的动吗?先是上海、南京,然后是广州,然后武汉,现在连枣阳都要丢了!我们再不冲,难道要眼睁睁看日本人打到重庆吗?!”说着,便是重重一拳打在桌上,沙盘上的旗子歪七扭八。

    然后是长吸一口气,喉结上下抽动,连左胸上的勋章们都好像在颤抖。我知道,国家、军阀、汉奸,这些东西压在心头很久了,即使沉毅如张自忠,也难承其重。

   “您放心,我们赢了,在您死后。虽然代价巨大,我们还是赢了。”

   “我就知道。我早知道了。这样就好。”张将军缓缓睁开眼,一颗泪珠掉下来,掉在紧紧抓着帽子的手上。

    我起身告辞。张将军未挽留,只是从抽屉中拿出一个信封,说是亲手写的通行证,可以让我和大部队一起撤去后方。

    我出门,打开信封,借着月光看了起来,将军拿错了。这份是他原本应该在明天昭告军队的文令:

   国家到了如此地步,除我等为其死,毫无其他办法。更相信,只要我等能本此决心,我们国家及我五千年历史之民族,决不至于亡于区区三岛倭奴之手。为国家民族死之决心,海不清、石不烂,决不半点改变。   

    襄河上的风吹过来,依然带着一丝寒意;我猜,在二十天后的长江上,风依然冷得让人打颤,那时是张将军的葬礼,千里阴云压江山,十万军民送英魂。(一团一连 叶向阳)